一场烟花的表演

　　秦生是住在我家隔壁的男子。独居，沉默，有好看的脸。

　　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总是昼伏夜出。

　　在许多个夜晚，我趴在一楼阳台总可以看见他因为醉酒而不停的呕吐，然后就靠在墙上不停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天亮。而我，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俊美的侧脸一整夜。

　　我想，这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单纯的恋爱。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持续不下去为止，就像很多女孩子的模糊的初恋，但却不是那样。

　　或许是喝得太多的酒了，或许是太过疲惫，秦生那天竟然只是坐在墙边睡着了。我鼓起很大勇气才从阳台爬到外面，走到他身边蹲下。然后就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好看的侧脸，听他深沉而又均匀的鼾声。

　　一整夜。

　　后来天亮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靠在他肩膀熟睡的我，于是我们认识了。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安静地跟在他的后面，不出声，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大说话的孩子。秦生也不喜欢讲话，所以我们相处和彼此熟悉的方式很特别，不是交谈，而是相互注视。

　　我知道秦生有他的伤痛，但是我并不天真地想去安抚他。我知道他有过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过去，那些我并不想了解。我只要知道他是一个仍然在疼痛的人就够了，那疼痛让我觉得我并不孤单，也让我不用在面对他的时候有面对别人的惶恐。我知道他是一只潜伏的野兽，总有爆发的时候。平静永远是表面，不断起伏的才是真相。我知道的，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因为我也是那样的野兽。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隐约觉得我离所谓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越来越远了。抽烟，在烦躁的时候会像秦生那样一根接一根地抽，喜欢520，因为打开的时候可以看到烟嘴上的一颗颗红色的心型图案。喝酒，喜欢在喝醉的时候大声地笑，笑到哭为止。还有就是越来越喜欢暴力的东西。我和秦生还有他的朋友经常在午夜的酒吧生事，先是我去找一个想把我带走的男人，然后他们就开始打他，我在一旁笑，根本意识不到刚刚的事是否危险。

　　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并不是秦生的出现才破坏了我原有的平静。我内心汹涌而且伤痛，这个我早已承认。我在迅速蜕变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可以指引给我方向的人，正如周围的人所猜测的，我的家只有我和外婆，并没有父母。他们不知去向，我对自己这么解释，没有更多，也不需要更多。

　　我越来越肆意并且张扬，开心的时候平静，不开心的时候歇斯底里。秦生开始长时间地注视着我，不断揣测这个在别人面前安静的女孩，不动声色。

　　你爱上我了。秦生平静地说着一个我以为我们早已达成共识的真相。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脸，他好看的侧脸。我笑了，很开心的笑。我说，秦生你真可爱，你想让我说我爱你你就直接说，不用这么好笑的暗示吧。他也笑了，我知道你的不安，因为你爱我这件事你已经难以掌控了。我沉默。你就是这样呢，平静是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是在按照你的方式在发展，不需要不安。但是你碰上了我。

　　秦生，我真的很害怕你。你总是沉默地看人，一副洞察一切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恶心。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所谓幸福家庭的全部真相吗，你知道看到爸爸和别的女人上床，妈妈和别的男人约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吗，你知道当你离开了家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你以为会看到爸爸的担心，妈妈的眼泪，结果事实是你看到两张终于轻松了的脸是怎样的情景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着这些没有哭，反而在笑，笑得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那些是你的过去和我没有关系，你的未来也和我没有关系，我关心的只是现在，现在你爱我，所以我们有关系。秦生平静地说，你的现在我看明白了，我的你只看懂一半。那什么是我没看懂的?我问。我爱你。他说。这个是你还没看懂的，但是没有关系，我告诉你。

　　那天开始我搬到了秦生那去，没有人理会。如果谁也为可怜的公主一定会遇上善良的七个小矮人，他一定是白痴。起码我没有什么慈祥的外婆。她收留我也不过是看在那每月可观的抚养费的份上。她关心的是她的孙子，我那个只知道向她要钱然后在外面把我爸说成他爸的表哥。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不幸福，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相爱的人，所以无从比较。只是我还是很疑惑是不是有人会像我和秦生一样冷冷地相爱。

　　我说过，平静永远是表面，不断起伏才是真相。

　　秦生出事了，他打了我表哥。或许我应该说我表哥出事了，他被秦生打断了腿，接好了两条腿的长度也不会一样了。或许他是真的太缺钱了，也或许他是过得太得意了，表哥居然向秦生要钱，理由是我们的“丑事”的保密费。他说他拿到钱就不会向我的父母告密，但是秦生用行动告诉了表哥他不在乎。

　　我的舅舅，舅妈自然不会放过敲诈一笔的机会，很快我就看到了我一年半没看到的父母还有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秦生的父母，爸妈都是精明的人，不肯吃半点的亏，自然不会给舅舅，舅妈什么好处。他们决定第二天带我回去。外婆对妈说你看在她表哥都瘸了的份上就帮他一下，要不他以后怎么生活啊?我妈就对外婆说，我们家孩子交给你照顾，结果出这么大的事你也没管，你怎么不想想我女儿以后怎么见人啊?她说的理直气壮的，好像在菜市场经常遇到的讨价还价的世俗的女人，她在说这件事的口气就好像在挑剔萝卜是不是新鲜而不是讨论她女儿的未来。

　　秦生的父母都是很老实的人，我都怀疑他们怎会有秦生这样的孩子。当我的舅舅，舅妈用早就商量好的话来恐吓秦生的父母的时候，那对夫妇显然是吓坏了，于是就打电话叫来一个男人。来的人似乎是很有势力的，连一向猖狂的舅妈也不敢做声了。那个男人在不耐烦地听完舅舅小心说出的条件后说，你的儿子是敲诈，闹到法庭他一定进去，我儿子是打架，赔点钱就没事了，你还要报警吗?当时我愣住了，看着秦生，秦生涨红了脸，不看我。舅舅也愣住了，反应半天才说，副市长的儿子我们惹不起，就求你给个公道。于是，事情就以七万四千块钱解决了。

　　那天晚上秦生守在阳台下面等我。我说你受伤了没有。他说他什么事都没有，打断那小子的腿才七万多，值。我说不值，还要赔上我，我爸说明天带我走，不让我们再见面了。秦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现在就和我走。去哪?我问。不知道。我才不跟你走。秦生看着我，笑了，好吧。到底谁是你爸?我和他说话一直很直接。秦生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侧影很落寞。后来的那个，但是他没和我妈结婚，他有老婆。他老婆是以前的市委书记的女儿。我看着秦生的侧脸，轮廓分明，我不说话。后来他有了地位就和他老婆说有我这么个儿子了，我都十七岁了。他来找我，说是我爸，又絮叨历史，我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就走了，也没回家，直接来了这。我依然不说话。不安慰我吗?秦生转过脸看着我。不，我笑了，你不可怜，秦生拍了拍我的脸，好孩子。说完转身往回走。我会一直想你的，我对着他的背影说，眼眶有点潮湿。他顿了顿，没说什么，也没回头看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回到家里两个礼拜，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心情很复杂，我没有后悔，因为这是秦生的孩子，是我爱着的人的孩子。我也没有焦虑，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可耻的真相，这要比我所看到的成年人的龌龊干净太多。我只是一直在惊讶那天为什么我没跟秦生一起走，而且拒绝得毫不动摇。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和秦生都是在破碎成长的孩子，对于爱情的结果都很模糊，不知道分开和在一起的区别到底有多大，于是我拒绝他，于是他没有坚持。

　　我尽量隐瞒着这个孩子的存在，不再抽烟，也不喝酒。我知道最终我留不住他就像留不住我冰冷的爱情，我也知道拖得越久麻烦就越大，但是我还是在努力地隐瞒。不仅仅因为这是我与秦生最后的联系，也因为孩子在我的身体里让我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安心和温暖。我想，从小到大，属于我的东西都很少很少，只有孩子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

　　两个月后，孩子终于被发现了，我没有挣扎就和妈妈去了医院。我是从来都不做无所谓的事情的。回来的路上，妈妈突然问我，你多大了?我看着她笑了，快十七岁了。妈妈看着我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天是中秋，我所在的城市有着在这天晚上放烟花的习惯。先是一长串领导的讲话，我在里面看到了秦生的父亲，一副正人君子的形象。最后终于放弃烟花。

　　我站在中央广场，看着头顶的烟花不断绽放，莫名地落泪。我知道我的青春在今天结束了。它不过是一场烟花的表演。燃烧的时候比一般的花朵夺目，但只是一瞬间就灰飞烟灭。

　　广场上人很多，但我知道我不会看到秦生，因为在我离开小镇的第六天，他就被以前我们一起打过的一个想从酒吧带走我的男人失手砍死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根520，没有点燃，只是看了看烟嘴的那颗红色的心，把它掐碎，丢到地上。

　　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烟花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