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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神秘女郎

小说:十面埋伏    作者:李冯    2014-12-26 14:41:24

(一)

“看到这件袍子,我便想脱掉官服,换上它去痛饮一番……”

小金懒洋洋地说。

“兄弟,看你该看的,袍子先让我看。”

我冷冷地说。

说这话时,我和小金正呆在县衙捕房里,各自干着奇怪的事:小金在读诗,而我则站在架子前,盯着一件崭新镂金的绿袍,努力把自己想像成花花公子。

难道不奇怪吗?小金这么个爱玩、好动的小混混,居然手持诗卷!

而我这个以古板闻名的刘捕头,却瞧着件新衣裳作风流遐想!

我可以告诉你:对捕头来说,无论干出什么事情,你都不该感到奇怪,因为这里边有捕头的职分。

我继续凝视绿袍。

它颜色发亮,仿佛刚熟的青苹果,上面绣着的缕缕金线,像是照在果实上的束束阳光。

小金斜躺在榻上,肚皮上搁着一壶酒。他一边饮酒,一边瞅着手里的诗册,不停地唉声叹气。

我不理他。

那是卷李太白诗集。

我塞给他读的。

几名捕快弟兄在旁边穿皂色公服,是大狗、二马、葫芦和屎坨子。他们穿好,到兵器架上取了黑鞘朴刀,转身向我俩行礼。

“刘捕头,金捕头,属下们先外出巡视。”大狗说。

我点点头。

小金继续苦叹。

大狗他们走了。

我朝小金踱去。

小金抱怨道:“你一过来,我便知道这酒更饮不痛快了!”

“兄弟,你从京师公干回来,一直在饮。”我微笑道,“读到哪一首?”

小金懒懒地将诗册朝我一晃,我发现他在读的那首《行路难》,正是李白的绝唱之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

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

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好诗,壮志难酬,却不失其豪迈之气。”我轻轻赞叹道。

“好你个头,”小金道,“就头一句说饮酒还不错。”

我微笑。

我决定等待,不与这小兄弟计较。

果然——“大哥,你逼着我背这个,莫非有什么想法?”小金按捺不住问道。

“和‘飞刀门’有关。”我淡然道。

“‘飞刀门’?”小金一脸迷茫。

——我与小金这番交谈时,距牡丹坊之变,柳云飞之死已经有一个月了。

——那一夜我目睹的事,终究太过离奇,所以我只有选择地对县太爷和小金透露了一些,跟别的弟兄都没有说,跟“飞鹰营”也没有说。

——我讨厌“飞鹰营”,他们声称奉了圣旨,到我的地盘上来肆意行动,还胡乱杀人。既然他们瞧不上我,我也不想同他们合作。

——柳云飞被杀,说起来当然是“飞鹰营”与州府“八队”的功劳,可柳云飞气绝时,在场的毕竟是我,而不是随后赶来的“飞鹰营”,所以大狗二马等喝醉了就在外面乱吹,说干掉柳云飞的是咱们县衙的两位神刀捕头!

——“飞鹰营”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恼火极了。所以第二日,我便让县太爷派小金赴京师公干,我怕小金脾气大,跟“飞鹰营”冲突起来。

——小金一走便是一个月,这期间,发生了许多意外不到的事……

“‘飞刀门’死灰复燃了!”我对小金说。

“嗯。”

“而且这一回,连‘飞鹰营’和‘八队’都没办法。”

“哦?”

“以前,毕竟知道帮主是柳云飞,如今连谁是新任帮主都不清楚。”

“哼。”

“县太爷也很头疼,因为州府限我们十日之内,火速查明。”

我愁眉苦脸地说。

小金看着我,笑了。

他居然一点头疼的样子都没有。

“还有呢?”他问。

“还有就是——牡丹坊重新开张了。”我告诉他,牡丹坊自从满门被“飞鹰营”屠杀后,前几日换了主人,鸨母妓女全新,听说装璜得非常气派。

“谁说的?”

“大狗。”

“哦,那我们兄弟应该去乐一乐!”小金说。

“大狗还说——”我故意一顿,小金好奇地等着。

“——那里面有个新来的舞伎,大狗怀疑是‘飞刀门’派出的奸细!”

我把话说完,小金看看我,再看看架子上那件袍子。

他又笑了。

“大哥,你今日想去察探?”

“是。”我承认。

“可这玩艺又是怎么回事?”

小金朝我晃晃那卷诗,我只好坦白,因为我尚未决定,我们两人中究竟谁去?

要去牡丹坊,就得乔装成客人嘛!

所以,我从县太爷那儿申拨经费,花二两银子,到城中最好的成衣肆做了一件袍子。

我还另外申请三十两纹银。被州府限令逼得焦头烂额的县太爷急于破案,也拨给我了。

我犹豫着,慢慢走向那件青苹果般的绿袍。

我取下了它,仔细套往身上。

可袍子颜色太俗艳,穿着它,我觉得自己浑身发涩不对劲,像个别扭的倡优。

小金笑咪咪在一旁看。

他看得哈哈大笑!

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说:“大哥,再怎么穿,你也像个捕头!”

他说笑间,把袍子从我这里剥下,套在了他身上。

说来也怪,衣裳一上他的身,屋里顿时熠熠生辉!

小金穿着绣金绿袍,顾盼有神,有种说不出的神气潇洒,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

“简直像替你剪裁的一般!”我赞道。

“那当然,金捕头天生便是个花花客人!”小金笑道。

(二)

星河灿烂。

夜幕低垂。

面前的牡丹坊高楼,张灯结彩,隐隐有乐声透出。一个月前的那场大屠杀,似乎已经被人彻底遗忘,人生本来便是寻欢。

我身着皂色公服,腰挎朴刀,在黑暗中整装待发。

我真觉得自己像一个倡优。

我将要在小金之后,进牡丹坊去扮演一下捕头。

虽然我本就是一名捕头:刘捕头。

夜浓如水,人生如梦——

我握着刀。

孤独中惟一陪伴着我的刀,寄托我一生喜好的刀,证明我职业身份的刀。

不知何故,那时候我想到的竟不是刀锋的凌厉或缓慢,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柔与缠绵。

很遥远,我清楚那是记忆。

像一团火,若隐又若现。让人想伸手去触摸,可却害怕一伸手就会把它惊扰,令它消失。

于是,我只有静伫,等待着它变清晰。

它变清晰了,火光后,是一位红色的女子!

她在对我笑,好脆,好甜。

甜得像一丝蜜,慢慢渗入我嘴角。回味时却有些苦,但苦涩却令人的心跳加快!

我像梦游一样,要慢慢抬手捕捉她的笑声,她的笑靥。

很慢,比我出刀时的“抽刀断水”还要慢!

可我一惊——

因为我发觉,真实的笑声来自前方灯火明亮的牡丹坊,是那些妓女在笑。

于是我苦笑。我又记起了自己是谁——

刘捕头!

我在想,小金进去已经好一会儿,不知他伪装客人装得怎样了?

不过我并不担心。他是我的好兄弟,必能完成我俩的计划。我们哥俩搭档,天下无双,堪称一对神机妙算的好捕头!

(三)

小金离开县衙时,喝了三分酒,等到了牡丹坊,酒意便变成七分!

这正是他的绝妙可爱之处。

他赴京师公干刚回,还没有来过新牡丹坊,所以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可以尽情乔装。

所以,他斜睨着眼,穿着那件绣金绿袍,腰间系着一柄剑,大咧咧地站在牡丹坊楼下大堂。

墙壁、屏风、立柱、扶手,四处都雕满了牡丹花。虽然假花无色无味,但金碧辉煌,显出新开业的牡丹坊的奢华淫靡。

一名鸨母领着龟奴,笑吟吟来迎客人。

那鸨母三十余岁,柳叶眉带着俏意,有无穷风月。

龟奴端着盘子,上盛葡萄美酒。

小金持酒一饮而尽,他喝酒的动作一向很快!

小金一笑:“好酒,好花!”

鸨母也笑:“既名为牡丹坊,岂能无酒无花,就连小女子们,也以花为名。”

鸨母的声音很沙哑。

鸨母拍拍手,出来了一排妓女,个个浓施粉黛,蛾眉顾盼,裙子上也绣着花,花色各异。

龟奴换过一只长方盘,盘中有一方方小木牌:桃花、杨花、杏花、菊花、桂花……分别是各妓女的名字。

每只木牌前,配有小酒盏。

鸨母示意,让小金看中哪位姑娘,便取酒而饮。

岂料小金手一伸,“啪啪啪啪啪”竟将十余杯酒一气饮尽!

这下鸨母、龟奴与姑娘们皆惊,难道这客人要通嫖牡丹坊?他们从没有见过一个客人喝酒如此之快。

小金却醉眼惺忪,皱起眉:“你这些花,脂粉气重,甚是无趣,酒倒不错。”

鸨母试探:“不知客人喜欢什么?”

小金酒气醺醺:“听说有一个新来的舞伎,舞跳得好!”

鸨母为难地说:“可这舞伎与别的姑娘不同,只为贵客舞,且不许客人近身。”

小金呢喃着,将三十两银子抛进龟奴托盘。

鸨母笑了:“客人莫忘了规矩,许看不许动!”

小金哈哈道:“既然赏花,当然只看不采!”

——于是,小金跟着鸨母、龟奴便上了楼。

——路过楼上浴池时,小金瞥见里面纱帘轻垂,水汽弥漫,池底铸有一朵硕大的牡丹花。

——数位丫环围着浴池在忙碌,加热水,试水温,香料、皂荚、浴刷、绢巾不断在传递。

——小金瞥得眼睛发直,鸨母笑着推他一把:“舞伎待客前,需得汤浴,客人急什么?”

——小金便不好着急,老实跟着鸨母拐入隔壁内堂。

内堂很大,榻上也置有酒。

小金边饮边等,他想像着隔壁浴池的情形:一名舞伎如何宽衣入浴。“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大唐昔日贵妃入浴,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这样一想,小金便愈发期待了。

酒意便有十分。

他年轻英俊的脸上,也散发出狎邪之气。

他听到了侍女的声音:“舞伎,请抬足——”他猛转头,看到两名侍女扶着舞伎进来。舞伎动作迟缓,轻轻提起纤足,迈过了门槛。

舞伎被绸巾裹着。

侍女悄悄撤下绸巾,退出门去。

舞伎便立在红线毯上。

舞衣湛蓝,薄如蝉翼,透出里面雪白隐约的胴体!

最特别的是舞伎的姿态,她不转头,却轻轻伸出手试探,像寻找客人的方向。小金盯着看,瞧出些端睨了。

“你是盲女?”他好奇地问。

舞伎不说话,点点头。

小金的眼神放肆起来,当任何人知道对面的美人看不见自己,多半都会这样。小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舞伎。她面目姣好,身形柔美,舞衣胸口开得很低,露出细嫩美丽的乳沟。

小金头脑发热,觉得酒意有十二分了。

但他很快就见识到这舞伎的厉害——

“既是盲女,为何来此?”小金问。

“谁说盲女就不能来此?眼看不见,一双腿还能行走。”

“说得好,”小金一愣,不怒反笑,“你从小目盲?”

“是。”

“叫什么?”

“小妹。”

“牡丹坊中,人人都以花为名,为何你的名字如此简单?”

“小妹不愿与寻常花草争奇斗艳!”

“怎样算是不寻常?”

“此处的花,根本不能算花。真正的花,开在山野烂漫处。”小妹冷冷道。

小金痛饮一口酒,复萌狎邪之态,挑逗道:“只要使我高兴,我便带你去山野烂漫处!”

小妹立在那里,不理他。

小金问:“你擅长何舞?”

小妹:“世间万物,皆可为舞!”

小金:“好!”

他突然立起,猛地拔剑!

酒意醺然,可身手依然非常矫健,能动作快时,他从来不会慢,剑声嗡然,惊动了小妹。

小金:“你上前来!”

小妹听到,犹豫片刻,伸手摸索,朝小金的所在移步。

小金提剑睨着她,有意低沉地呼吸,像野兽故意暴露自己的方位。小妹快靠近时,就停住了。

小金把剑探向小妹,将凉润的剑刃贴住小妹纤秀的手臂,隔着那层薄薄的舞衣往下滑,像挑逗和抚摸她。小金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他盯着小妹,剑越滑越慢。

小妹看不见,胸膛剧烈起伏,并不躲闪。

剑将要滑向小妹腰肢时,小金刷刷数下,剑花一翻上挑,削断了小妹舞衣细细的腰带。舞衣更松驰了,像片软软的云,似乎只要有阵微风吹来,小妹的胴体便将毕现。

小金举着剑,得意地微笑。

他的笑容向来迷人,很少有女人能够抗拒。

但小妹是盲女。

她突然抬手,轻轻捏住了抵着自己的剑尖!

小金一惊,他看着小妹顺着剑刃慢慢摸上,贴近过来。他收住笑,疑惑地估判小妹此举是什么意思?小妹一手握着剑柄,腾出的另一手却轻触小金身体的各个部位:肩、腰、腹。

小妹摸过,轻轻夺过小金的剑,退回原处。

小金愈发疑惑。

小妹提一口气,“刷”地出剑!

她动作泼辣凌厉,身手之快不逊于小金。剑光一晃,连划数下,将小金的绿袍割开。

——原来她刚才的触摸,是要辨明小金的身体方位。

——她剑锋一挑,绿袍竟飘然飞起,像蜕皮一样脱离了小金。

霎时间,小金只剩白色内衣长裤,颇有些狼狈。

他大概得庆幸面对着的是个盲女。

可小金就是小金——

小妹冷冷道:“客人还想如何?”

小金一怔,随即笑道:“原来小妹嫌这袍子碍事。”

小妹手一扬,把剑掷回给小金。

她静静而立,薄衫半掩酥胸。

十名蓝衫女乐抱着琵琶悄然进室,在一旁落座。

女乐们注视着小金,等待客人发话。

小金将剑归鞘,顺手搁在几案上,小妹静静地听着。

小金举杯示意,十只纤手一起落向琵琶弦。

一阵清脆鸣响,犹如雨珠击打水面。

琵琶声嘈嘈切切,似疾风将小妹包围。

一抹水蓝破空!

小妹动了,她将湛蓝长袖朝前一挥,幻化成千奇百异的优美姿态!

她收袖,再随乐声起舞,长袖形状复变,神奇莫测!

小金看得发痴。

琵琶声密密如织,小妹的舞也骤急。长袖在空中纵横,满屋都是闪烁迷离的蓝!

小金饮酒逞兴间,小妹已盈盈而歌: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这首歌,乃汉朝人李延年所做,为汉乐府中的绝唱,此时被小妹挥袖唱来,别有一种诱人风韵!

经过一番舞蹈,见她舞衣凌乱,露出雪白肩头,胴体也隐约呈现。

小金看得酒意上涌,不由握剑击案,高歌作和: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剑四顾心茫然。

……”

他把刚学过的李太白诗歌纵声唱来,虽不切景,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显几分豪迈。

然而,他没有拔剑。

他整个人却拔地而起,像野兽一样扑向小妹!

小妹猝不及防,被小金按倒。

小金不容分说,便要剥去小妹的舞衣。

小妹惊叫一声,挣脱这名醉鬼,欲逃向一旁,可盲女人怎躲得过明眼汉,小金摇晃着一跃,又将小妹扑倒在女乐工中间。

这下屋中大乱,琵琶撞飞,女乐尖呼,小金与小妹翻滚着,场面十分不堪。

鸨母闻声赶来,惊叫:“客人别坏了规矩!”

鸨母与龟奴想拉开小金,可小金年轻力大,根本撼不动。

忽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住手!”

声音并不高,但充满执法者的威严。

凡是在街面上晃悠的小混混,都熟悉这种声音。

小金当然也熟悉这声音。

他就乖乖住手了。

——他早就等待着这道命令。

——这一声是我喊的。

(四)

这是我一个月之内,第二次踏进牡丹坊。

我先瞧了眼小金,虽然和他联手办过不少案子,我们这样一唱一和也不是第一回,可对他乔装疯傻的本领,我还是暗暗佩服——

他发鬓乱蓬蓬,眼睛里全是血丝,嘴里呢喃哼叽,站立不稳,真像个不知置身何处的醉鬼。

我当然明白,只要我拍拍手,他立刻就会眨眨眼清醒过来,并冲大伙儿一笑,眼睛里会清澈得没有一点酒意。

——我不会朝他拍手,我们办的案才刚开头呢。我暂时不需要他清醒。

——与他相比,我要做的事简单得多。

——我得装装认真办事的捕头。

——我本来就是秉公执法的刘捕头。

于是,我转过身,瞧了瞧那舞伎——

我和小金将要对付的女嫌犯。

她确实很美,年纪挺小,清纯得像一朵山野中的雏菊。

她被小金扯破的舞衣内,露出白雪般的肌肤,非常诱人。那么细嫩,简直吹弹欲破。

她的表情很惊恐,惶然无助,像陡然被粗暴袭击的小兔子。

惟一的遗憾:她的双目虽然明亮,却是盲的。

我暗暗感慨,若换了我,肯定不忍向这么一个娇弱的小妹大肆施暴。看来让小金乔装客人还是对的。

可我自然清楚,这小妹的清纯、惶恐不能说明任何事实!

她仍然是嫌犯。

我得按和小金事先商量好的,再追查下去。

于是我板着脸,朝小金道:“哪里来的客人,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鸨母在楼下时已见过我,忙向小金道:“这位是本县神捕,刘捕头!”

我注意到,小妹在旁边听着,脸色微变。

小金想必也注意到了,但他不动声色,继续装疯卖傻:“回捕头,小人的衣衫,被这舞伎剥去。”

我转向小妹,厉声问:“可有此事?”

小妹低声说:“是。”

我怒喝道:“牡丹坊所设舞伎,历来只许卖艺,不得引诱客人!”

我说得不错——这是牡丹坊的一条规矩,老的牡丹坊便是如此。

鸨母显然是知道的,慌忙解释:“大人,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我说:“新来的?可入了户籍?”

鸨母不安道:“来得匆忙,尚未办妥。”

我的脸沉下来:“既坏了规矩,又无户籍,二罪并罚,待我枷回去!”

我作势欲取腰间挂着的木枷。

鸨母央求道:“小妹舞技出众,牡丹坊全靠她召揽客人,请捕头留情。”

小金借着酒劲也插话:“捕头,小妹虽然目盲,确是难得的佳人。”

说着,小金冲我挤了挤眼。

——本来,我是真准备把小妹枷回去的。

——可我明白了小金的意思。

“本捕头过去可是牡丹坊常客,佳人若名不符实,一试便知。”

“捕头尽管来试。”鸨母赶快接话。

我板脸慢慢走近小妹。

“大唐舞中极品,为长袖鼓舞,你可学过?”

“略知一二。”小妹冷淡道。

“好,你便为本捕头演习此舞,若舞不出,必绑回重罚!”

——我明摆着是在存心刁难,可捕头是一县之霸,谁也不敢违抗。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了,鸨母指挥龟奴们忙碌起来。

几十面立鼓被搬来。鼓上立着羯鸟,是当时流行的羯鼓。

鼓摆成一圈,将小妹围在当中。

蓝衣女乐抱着琵琶重新在屋角坐好,又进来一队男乐工,每人带着手鼓。

我冷面入座。

小金涎着脸,挨到我身旁。

“捕头,舞伎目盲,如何知道击哪面鼓?”他问。

“我自有办法。”我冷冷说。

按我的吩咐,一碗黄豆很快被送上来了,搁在我手边。

我面无表情,拈起了一颗,在指尖把玩。

小妹的蓝影静静立在鼓阵里。

鸨母、众龟奴都面面相觑,气氛寂静诡异。

忽然,我抬指将黄豆劲射而出!

“嗖”地一声,划破空气!

小妹倾耳听。

除了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踪看。

黄豆击中一面立鼓,“咚”地低响一声。

小妹听得甚清。她手臂抬起,蓝色长袖如游龙般吐出,正打在那面鼓上——“咚”!

一旁乐工呐喊一声,双臂齐振,急拍手鼓,为小妹添威。

鼓停。寂静。

我手腕一翻,第二粒黄豆射出。

这粒黄豆疾射向小妹身后,与第一面鼓的方向相反。

所有人都看得揪心。

“咚”,豆中鼓心。

小妹腰一折,整个人后仰,蓝袖迅疾后甩,也随之而中!

那姿态盈盈,有说不尽的美妙。

小金忍不住叫:“好!”

琵琶骤响,蓝衣女乐也快速拔奏,给小妹助兴。

突然一片寂静——

小妹与乐工们都收势。

我的手稳稳放在黄豆碗里,按而不发。

待我的手重新亮出,黄豆便飞得密集了。

左一粒,右一粒,连珠疾发,顷刻不停,将四面的立鼓击得“嘭嘭”作响。

小妹应声起舞。她身形妙曼,两只蓝袖前后左右挥甩,每一下竟都能紧随黄豆的轨迹击中鼓心。

一时间,影若炫霞,舞若长虹,连绵不绝有如行云流水。

满屋都是蓝色艳影,幻不胜收!

手鼓与琵琶声又大作,待小妹一气击打完之后。

碗内只剩最后一把黄豆了。

小妹收袖不动。

乐工也不动。

我冷冷地将手搁进碗,缓缓抄动。

“哗”,“哗”,“哗”,屋内静得可怕,只听到黄豆的反复抄动声。

包括小妹在内,大伙儿都在等待。

我突然扬手,将最后一把黄豆撒出——

像一群狂蜂,黄豆带着内劲,“嗡嗡”破空飞到小妹头顶,然后黑乎乎朝小妹压下。

小妹凝神听。

大伙儿也盯着她如何应付。

小妹蓝袖一抖,迎向那些扬扬洒洒疾压下的黄豆。

她一转身,长袖收回,竟将满空豆粒揽得干干净净!大伙儿的眼中惟剩下幻化的蓝影,如同澄澈的碧空!

她纤足一点,人再划个圆圈,长袖顺势一甩,一粒粒黄豆从她袖中激射而出——

“咚咚咚咚咚”!四周立鼓依次被黄豆击响,令人耳醉神迷!

她长袖挥毕,继续急旋起舞。

乐工们将琵琶、手鼓齐奏,乐声中透出说不出的钦佩。

我不动声色,和小金悄悄对视一眼。

我也生钦佩之情——别说小妹是个盲女,就是明眼人有这一手都不容易。

小金仍然装醉,可嘴角挂着笑意。

似乎在开玩笑问我,大哥啊,这盲舞伎可不简单,接下来你怎么对付她?

我正在琢磨——

我真想对小金说,得琢磨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破绽。捕头的本能告诉我,这一切里面有些不对头!

可根本用不着琢磨下去了——

她已经露出破绽,而且是赤裸裸的。

蓝影一闪,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一怔,发现是小妹那道游龙般的长袖探来,刷地从几案上卷走了小金的长剑。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仍然如行云流水。

但,其中添了股狠辣!

剑一到手,她立即拔剑出鞘,盈盈旋转,叱喝一声,杀机大盛。

这一剑是向我刺来的。

那是夺命狂怒的一剑!

我头皮一麻,耳旁只听到众人的惊呼声。

我慌忙握住刀柄,那一剑来得实在太快太狠,我眼前只是一片蓝光霓影,其中夹着一星寒冷的剑锋。

慌乱之间,我惊疑:小妹为何要刺杀我?

我自诩拔刀从容不迫——刀慢,或者根本不用拔刀。

可这一回,我真的拔不出了。

因为已根本来不及作此动作——

顷刻间,嗡鸣的剑尖似乎已隔着皂色公服,贴上皮肉,将死亡的气息注入我的心脏……

(五)

夜色很深。

冰凉、空旷、雾气弥漫的街道像一条黑暗的河。

我独自站在那里,背上的汗水已经慢慢风干。

后面的牡丹坊高楼,也掩灯熄火,在经历了一番惊咋之后,如一座黑漆漆的鬼城。

怎能想到,一个月内我两次踏进牡丹坊,都在生死线上转了一遭。

两次袭击都毫无道理,或者说,跟我都没有必然联系,都是我自找的。作为捕头,我是不是太奉公克已啦?或许,正是我的性格导致了如此这般的命运。

我是个捕头——

捕头就得像猎犬一样锲而不舍,追踪着各种线索。

猎犬的另一特点是忠实。

可我忠实的对象是什么?

我不由得一阵迷惘。

刚才只差一点儿,我的心脏就被刺穿了——果真如此,县太爷大概会惋惜,小金和我的那帮弟兄们大概会在我灵前洒酒掬泪。我没有别的亲人朋友,我的死大概就这么了结了,连我的刀都不会随我陪葬,因为那是官府配给的兵器,还得归公,留给别的捕快。假如我有在天之灵,恐怕我会在冥冥中瞧着一班痛哭的弟兄们苦笑吧,因为我连自己为何被杀都不明白!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所以我习惯了苦笑。

小金总是笑话我,说我的笑比哭还难看!

但剑刺来的那一瞬,也许正因为我不愿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虽没拔刀,但跪坐着的膝盖猛然发出一股力。

我整个人平平地后退,小妹那柄剑余势不衰,一直钉着我的胸膛往前推。

这情形别人看上去挺滑稽——像她挥剑在推着我滑行。其实她若再猛推进一寸,或我滑动稍慢,我就完蛋了,会像街头夜市小贩拿铁钎穿着卖的烧烤小鹌鹑一般,被小妹挑起来。

幸好,再快的剑,其势也有衰竭时,我正将退无可退,忽然发现面前的剑停顿住,原来小妹一股剑气已然用尽。

我顿时猛吸口气,腾身跳起,挥拳朝这盲女打去……

我同时还瞥见一旁的小金脸色转忧为喜。

他知道我没事了!

小金当然清楚,若别人一剑刺不死他大哥,大哥就再也死不了。

话虽如此,我心里仍恼火极了——事后小金跟我说,我当时脸色铁青,两只铁拳呼呼有声,一下接一下朝小妹砸去。

小金说真担心我会把那如花如玉的小姑娘劈头砸烂!

小妹也着实了得,那时她侧耳听我的拳风,且战且退,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门外退去。

——她在牡丹坊做舞伎已有些时日,虽说目盲,地形倒是很熟悉。

她慢慢地退到隔壁浴池。

以明眼对盲眼,此时我已胸有成竹,暗暗打定主意,非得使出漂亮手段,将这小丫头擒下不可,不然捕头的脸面往哪儿搁?

打到浴池边,小丫头又生急变,她扔掉剑,佯装脚步不稳,落入池中。

水花溅起,惊乱了池底那朵硕大的牡丹花!

我正待下去擒她,猛然眼睛一花,一道蓝鞭挟着水珠迎面袭来!原来她长袖浸水,沉重有力,竟也变成了一件武器!

她化用击鼓之法,将我的脸当成了鼓!

我闪身避过她一击,脸颊被水珠刮得生疼。

我立稳,慢慢地拔刀了——

抽刀断水!

待小妹水袖第二次击来,我喝一声,刀光一闪,将她的袖子齐齐剁下!

四面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声吗——为我这难得一见的刀法?

没有!自古圣贤皆寂寞,刀客也一样!

刀法鬼斧神工者如柳云飞,临死前使出那招“飞刀杀”,虽惊世骇俗,月光下不也寂寞如斯?

我一刀使过,刀已归鞘,趁她跃至池边慌乱立足之际,铁掌一探,扼住她咽喉,然后顺势一撞,将她重新摁到池中!

水花急溅,似一阵喝彩之声。

——可力擒这小妖女之时,我的头脑中却一片茫然……

——我突然很伤感,因为数年来,我还是头一回和一个女人贴得如此之近!

——小妹在水中,在我的掌下拚命挣扎,她脖颈的肌肤像鱼一样细腻光滑。

——于是我扼得更紧,一个好捕头,当然不会对嫌犯手下留情。

——我简直是在虐待她,以发泄我胸中积郁的怒火!我在想着另一个火辣辣的女子……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我多少次幻想像这样牢牢地摁住她,让她再跑不掉……

……

夜凉如水,月照缁衣。

我独自立在黑暗长街上,心潮澎湃,面无表情,品味着悲凉!

小妹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大狗等弟兄押回县衙。

小金为避嫌,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掉。

我却在苦笑——

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想去选择另一种生活。

感受那种痴情,缠绵……完成一个老男人的梦想!

可案子还是要办,人总得活在现实中——刘捕头啊!

我握着刀,慢慢走上通往县衙的街道。

黑暗侵入了我的每一寸皮肤。我,一个捕头,活着在干什么?我的一生,又终将往何方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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