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女

时间:2014-12-30  来源:  作者:叶泽慧  点击:

 作女

 

  青春这样快,快得像一句轻描淡写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的话。

                                                                    ——题记

   当我踩着木板凳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取下上铺的木箱子时,宽大的外套袖子堆叠在肩膀上,露出我毫无遮拦的手臂。它们暗黄而干瘪,血管突起青绿色蜿蜒山岭。我甚至能想到以后的它们会布满像小金钱草般大小灰褐色的斑点。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般地意识到,我的青春就要小鸟一去不回来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浑身的力气被针筒从脊椎骨里打进去抽空了一样。

摔下去的时候,我碰翻了前一刻还没有来得及倒掉的洗脚水,它们全泼在从木箱子里倾泻下来的我写给故乡而未寄出去的信上。想起姑姑,就像窗外不动声色就黑下来的夜晚。

我的记忆每一次不经意触碰到故乡,最先出现的不是一个场景或是一个人,而是一些错综复杂相互纠缠的流言蜚语。它们是细小干枯的枝丫,在我心中硬生生地交织成故乡这座温暖的鸟巢。“叶家的女人都爱作,她奶奶是这样的作,她姑姑是这样的作,她像她姑姑,这个姑娘长成大人的时候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是我在青春初始的时候常常用脊背骨听到的一句话。这样的话多得被人们在聊天时不经意地溢出来,狠狠地、隔岸观火般地。是农村里封建的诅咒,伴随我一生。

青春初期的我长得黑瘦,没有任何女孩子的特征,手脚比别人迟缓地发育了,身材矮小。眉毛确实浓密黑粗,有股子戾气。母亲要忙着很多很多事的打理,于是就把我扔给了姑姑。

姑姑是位小学语文教师,命运却是贫苦。年轻时喜欢上一个男子,那个男子是这个小学的校长,两人相爱已久。奶奶却以“门当户对”为理由闯到学校揪着姑姑的头发拉扯着带回家反省。又来教课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僵在教室门框里。后来如奶奶的愿嫁给了梅城的一户姓何的有钱人家,可是姑姑的天性不服从导致刚出生的哥哥先天性的精神残疾和耳朵残疾。因此,那户人家不要姑姑了,说她作。

我跟姑姑的时候,她的精神几乎好几乎坏。在她的眼里只有成绩,成绩。不准我的任何打扮。一头养到十二岁的及腰长发被她“咔嚓”一剪刀瞬间不再属于我。眼泪大颗大颗滚烫地流落,她揪着我的头发说:“哭什么哭,要读书就不要养头发,养那么长作死啊!”我拼尽全力把眼泪忍回去。

姑妈带着很多亲戚的女儿,这样可以用来掩饰我的身份,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农村人所谓的最不起眼的孩子。

我依稀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的初潮不期而至。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裤子后面一大块血红。那时隔壁的叶衍找我去一起写作业,我乐的屁颠屁颠地收拾东西就准备过去。刚出门的时候就有一只大手不知何时准确地抓住我短小的头发,想要把头皮扯下来。“你屁股上这样你还要出去玩?作什么作!”回头一看竟是姑姑。我被扯着进房间换裤子。心情整个就好像兴致勃勃地赏花人突然走到窒息的死巷里。

我的身上永远没有那些女生光鲜亮丽的衣服,我永远穿着姐姐留下的皱巴巴的衣服,被所有人恐惧而讨厌着;我也没有那些长长的黑亮的大麻花辫。时不时还要听姑姑唠叨:“怎么每次洗完都能摔碗,天生的赔钱货,跟你母亲一样。”我看着姑姑脸上布满疤痕、阴沉沉的脸,不敢顶一句话。

总是听人家说,母亲刚刚到大洲来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和年轻时的姑姑交好。很多男人都打过她的主意;也常常爱打扮,也常常和姑姑一起被无所事事的女人用舌头搅拌着——没办法,漂亮的女人在有些人眼里永远都是贱人。母亲年轻时的美我是在照片里见过的,想红亮的玫瑰,有一种血淋淋的妖艳。对于姑姑年轻时的美丽我是不敢想象的,也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并且在跟她的岁月里从未窥见过她的“温柔”。可就是如今丑陋的姑姑私底下对母亲也很是不屑。

其实母亲离我很近。不过村头到村尾的距离。

 

随着青春渐长,年纪一下子被推到了十三岁。初二入学的第一天,老师忙着去办理新生的手续,没有时间管我们,我们没有上课,也没有作业本。我们都站在校门口。其实大洲的老旧初中没有门,我们只是站在校门口的粗糙稀疏的秋日阳光里。不,我不是在迎接,我只是喜欢热闹,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女。

何昱辰就在从校门口出来的队伍里,那时候他十五岁。穿着当时农村少有人穿的月白色背带裤,那是城里的亲戚的孩子穿过的,八成新。他看起来是一个洁净刚硬的男生,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中显露出一种孤独的挫败感——在偏僻的乡村里,一个男孩子长得太干净是会被其他孩子排斥的。

但那些和我一样的女孩子一眼就看到了他,每个女孩子都是天生的艺术家,她们的眼睛从一出生就有了对所谓的美的鉴定。哪怕是一个再粗枝大叶的姑娘在僻静处也有这种能力。她们激动着,欢呼着,窃窃私语着,眼神里尽是平日没有的与她们年龄不符的似水柔情。何昱辰在人堆里看到了我,跑过来叫了我一声:“叶子。”在跑向我的那一刻,微皱着的眉毛舒展开了,兴高采烈地向上挑了一挑,一下子钻进我的心里。

我有点儿意外,他会认出我,那些女孩子也很意外。她们的目光从尾随着他一下子落到我身上。她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这个平日被人奚落讨厌的女孩,她们茫然了。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微笑、问候、眼神、手势?也不一定非得来自同类,哪怕是一株花草、一个小动物,它们不经意地让你的灵魂一颤,然后你心里的小鹿苏醒了开始乱撞?

总之,那天回家后我坐立不安。我已经早早地打定主意要去找母亲。那时候我以为,美是可以去讨教,通过努力便可获得的东西。在那一声“叶子”里,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邋遢丑陋的自己了。

我骗过了姑姑,出了门。暮时,整个大洲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黄昏里。我走在黑色公路上,左边田野里的白矮茶和右边大绿大绿的山,是我爱看的。像一只即将掉在猪笼草里的蜜蜂,内心激动不已却又惶恐。我觉得我在背叛姑姑,在走向她的敌人,可是我也正在通往一条“美丽”的路上。就因着这个念头,那条素日里平淡无奇的柏油公路被我用意念走出一层悲壮来。

“妈,我来了。”母亲看到我,有些微微惊讶和手足无措。后来甚至是一种羞涩。母亲算是大洲最最见过世面的人了,她用一个甜蜜的微笑淹没了我脸上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表情。下意识拉了我的手肘让我进了屋。里面是小块柚木拼起来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采用早已过时的墙纸,暗黄醉红的碎花图案因为时间弥久而显得不太张扬。木头的双人床,抽屉橱。衣橱上的长镜子略显模糊,床头边上有一个枣红的复古的梳妆台,上面密密麻麻地散落着精致的瓶瓶罐罐,让寂静的房间流动着某种沉醉的气息。我像中了邪一样走进去坐下来。从镜子里我看到母亲陌生而妩媚的笑,在潜意识里,她把当做男人来相处,这样也许她会得心应手。也或许,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女儿长大了,略带炫耀地笑了笑。总之,在这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里,我们达成了共识,心照不宣。她散开我毛草一样的齐肩短发,说道:“我的女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来,妈妈给你换个发型。”她左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右手用梳子把她们全梳到脑后,“这样才好看,你看,你的额头多好看。”这句话让我想到了姑妈的高额头。她给我扎了一个简单清爽的马尾,还给我换了一身衣服。

看着镜子里突兀扭曲的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变漂亮了还是一种心理暗示。我看到自己熠熠生辉的面庞,说不出来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多像一只小野猫。”妈妈俏皮地捏了一下我的小脸蛋儿。在跟母亲相处的时候,我很小心的留恋这些亲昵小动作,在我的青春里,本该母亲做的事,姑姑不容忍。我常常想,要是姑姑能像母亲这样该多好:漂亮、聪慧、活泼。

回家的时候,姑姑已经拿着细毛竹竿在门口等我了。

我的心一紧,一股冷气直灌进我的胸膛里,像有人拿着硬冷的木桩从脚底心敲进我心的河塘。姑姑气冲冲地上来想要抽我,可是她的手停住了。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来,自己抽自己吧。”把竹竿递给我。自己打自己这种事从小就习惯了,每次回家犯错,书没背,或者考得不好又或者老师电话打来告状,我又要板子伺候了。而且她每次都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电视声音开起来,她如果听不到我自己打自己的声音就说我偷懒。她听不下去了,冲出来还是下了重手抽我,嘴里念叨着:“叫你作,叫你作,谁让你跑去找她的,让你不学好,让你学她!”眼泪还能挽救什么?我大吼:“她是我的妈妈,我为什么不能找她?”姑姑瞬间不说话,没了气力瘫在地上。不一会儿,她又紧紧地抱住我,流出热泪说:“就当我求求你了,以后别去找她了。”

我与姑姑对峙扭打是一顿淘洗在我青春岁月里的家常便饭了。

十七岁的时候,我都考上寿中了。

在学校里为了节省车费,选择了小礼拜都不回家。又或许,不是真正是这个原因。突然觉得青春这样久,短短几年胜似一生。姑姑在小礼拜的时候出现在学校的食堂门口,左手一箱牛奶右手是一袋已经剥了皮的柚子。她欣喜地看着我,“叶子,我找了你好久。他们说,只要在食堂门口等就能撞见你。来,我给你摘了你最喜欢吃的柚子。”我把她带进寝室,放了东西领她去了教室。一路上,她不停地说:“你们这里就是好,学校有小山,田野不荒芜,学校里还有你喜欢的温热的茶水,并且干净。空气这般清新。”而我只是云淡风轻。

临走的时候硬是从我手里塞了两张皱巴巴的红色的人民币。人民币背面密密麻麻地用铅笔写着:早就听说这里环境好,这里供养着清静优美的你,也同时在供养着我的心,这便是我当初为你所耕种的最美的初心,结果并不是意味着短暂。不要潦倒草草空负你青春。

看见风中远去的姑姑,我突然很想她,从小时候就潜移默化衍生出来的恨,竟一点点随着青春消失殆尽。是不是有季节的缘故,因已入深秋,想她的时候,想着想着就会失落沮丧起来,就如我在学校后山看见落叶般,有种凋零之感。现在正起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冬的脚步正透过叶子金黄的色调,翩翩而来。想到这里,我觉得厚重。

黑夜黑色的光芒总是会刺痛我的眼睛,我像一只靠一点儿潮湿的粮食即将要度过整个漫长冬天的仓鼠,躲在这里播放我的回忆里的老旧黑白默片,度过这孤寂的青春尾巴。这么多年,我依然有泡脚的习惯。自从我知道我是姑妈亲生之后那个冬天的夜晚,我独自光着脚走回家,每到天气寒冷,我的脚便会疼痛皲裂。也是从那个冬天起,我决定要找一个最近的机会离开大洲,离开我的故乡,离开那个中国南方最偏远的小山村。

现实就是——我是姑姑离开何家以后和那个校长重续前缘的私生女,因怕着农村里名气不好听,就上了母亲的户口,和那个我一直崇拜、渴望、喜欢的母亲一点关系都没有。然后我心里一直深藏着的那个倾慕的少年是姑姑给何家生的儿子。

我只知道在我的眼里,往往人们认为最不起眼的孩子就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如今的我早就能更为直接地面对一些人与事,时与地,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青春,在回忆里不过是一个闪念。我试着爬起来,但却失败了。我把自己从潮湿的地方挪到干燥的下铺床上一角。天彻底地黑下来,我用被子的边角把自己包裹起来,紧紧地包裹起来。

青春如梦,美梦别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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