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光

　　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是明亮。那是我经历过的月光最亮的一个晚上。以后再也没有过。

　　从老同学老米的棋牌室一出来，我就觉得那夜的月光实在是有些太亮了，亮的都有些晃眼。

　　那年我十八岁，也可能是十六岁。还没有恋爱过。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从老米家的棋牌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在老米的棋牌室里，我把身上的钱都输光了。要是不输光的话，我肯定会继续在老米的棋牌室里待着。

　　临出门前，我从老米身后的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在了街上。

　　可能是因为月光实在是太亮了，街上的路灯都没有开。

　　夏天已经过去了，路上的行人不是太多。在明亮的月光中，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有些茫然失措。

　　忽然，隐隐约约的，我听到了一阵歌声，那歌声缠绵缭绕、虚无缥缈，就像是一条曲曲弯弯、若隐若现的小溪。随着那淙淙流淌的溪水，我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一个街角的小广场，看见一个女孩正坐在一幢大楼前面的台阶上。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善变的眼神，紧闭的双唇，何必再去苦苦强求，苦苦追问……”是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很好听。被歌声吸引着，我慢慢走上前去。

　　那个女孩唱的很投入，也很有感情，婉转低回，令人心生感动。

　　看到我站在面前，那个女孩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在明亮的月光之下，那个女孩美得令人吃惊。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个女孩。有生以来，迄今为止。

　　嫣然笑过之后，那个女孩又低下头，继续唱了起来。是潘美辰的《我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月光明如秋水，歌声清澈冰凉，令人伤怀莫名。

　　唱完潘美辰的，那个女孩又唱了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唱了黄莺莺的《哭砂》，陈淑桦的《梦醒时分》……一首接着一首，每一首，都是那么动人，那么令人伤心欲绝，被她的歌声缠绕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一边唱，那个女孩一边不时地抬过头，看我一眼。

　　最后，那个女孩又唱了一首邓丽君的《甜蜜蜜》，唱得更是情意绵绵。唱完了，那个女孩抬起头来，冲着我笑了笑。“听够了么，小孩，你该给钱了。”说着，那个女孩向我伸出了手。

　　我吃了一惊，仿佛从梦中惊醒，赫然看见在那个女孩的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背包。

　　“我，我没钱，我的钱都在老米的棋牌室里输光了，我真的没钱。”看着那个女孩伸出的手，我忽然惊慌失措了。

　　“你没钱啊，那可不行，我白给你唱了这么多呀。”那个女孩歪着头，用她那双毛茸茸的眼睛看着我。

　　“那，那我回家去给你拿吧，我家离这里不远，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行，你要是不回来怎么办。”那个女孩皱起眉头，“一看你就是个爱撒谎的小孩。”

　　“那你说怎么办，我真是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一边说着，我把裤兜翻出来给她看。“我只有这瓶水。我把水给你喝吧，唱了这么长时间，你肯定渴了。”我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了她。

　　“行，先来瓶水。”那个女孩接过瓶子，咕噜咕噜地，几乎把一瓶水都喝光了。

　　“啊，真凉，就像今天晚上的月光。”那个女孩仰起脸来，看着天上的那轮月亮。在明亮的月光中，那个女孩美的就像是个女神。

　　“那我走了?再见了。”我又看了那个女孩一眼，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身。

　　“你干什么去，小孩。”刚走两步，那个女孩忽然站起来，把我叫住了。

　　“天很晚了，我要回家了。”我说。

　　“不行，就一瓶水可不行。你不能走。”

　　“那怎么办啊?你说。”

　　“你陪我一个晚上，”那个女孩歪着头看着我，想了一会儿，“陪我看一晚上的月亮。”

　　于是，我就和那个女孩一起站在了那幢大楼前，站在了亮如白昼的月光中。

　　“啊，多好的月光啊。”那个女孩可能有些累了，向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抵在墙上，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圆圆的，挂在高高的天上。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街上也没有了行人。整个城市在明亮的月光中，显得很陌生，很空荡。偶尔的，有几辆车从我们面前驶过，车灯迷茫。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个女孩。

　　“我不告诉你。”那个女孩歪着头，瞟了我一眼。

　　“你从哪来?”过了一会儿，我又问。

　　“我不告诉你，小孩。”那个女孩歪着头，又瞟了我一眼。

　　“那你要到哪去?”

　　“行啊，小孩，你是个哲学家啊，这么深奥的问题你也能问得出来，”那个女孩忽然笑了，“别问这么多了，你叫我姐姐就行。”

　　“你唱歌可真好听，”过了一会儿，我说。

　　“是吗?”那个女孩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马尾辫，摆了摆头，“喜欢听吗，我一会儿再唱给你听。”

　　“嗯，真的，你是我见过的唱歌最好听的女孩，也最漂亮。比胡慧中，王祖贤都漂亮。”

　　“你嘴巴可真甜，小孩，你是不是跟很多女孩都这样说?”那个女孩得意地笑了。

　　“不是，绝对不是，我这是第一次跟女孩说这样的话，我发誓。”

　　“我信你，信你还不成吗?”那个女孩看我急了，咧着嘴笑。“姐姐最爱听这话了。”

　　“嗯，你这样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吗?”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了一个或许不该问的问题。

　　“害怕?”那个女孩的脸色忽然变得冷冰冰的，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狠狠地捏了一下，发出“喀拉”一声响。“害怕什么呢?我只害怕我自己。”

　　看着她变了脸色，我好长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已经过了午夜，月亮已经偏西。整个城市明晃晃的，空荡无人，就像个白日梦。我和那个女孩坐在那幢几十层高的大楼下面，抱着膝盖。

　　“我再给你唱首歌吧，”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说。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春天刮着风，秋天下着雨，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唱着唱着，那女孩忽然哭了，眼泪顺着她的脸往下流。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啊?”我忐忐忑忑地问。

　　“你爱过吗?”那个女孩扭过头，看着我说。

　　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我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

　　“没有，没爱过，不过我……”

　　“那你现在一定很快乐了，我真羡慕你，小孩。”那个女孩流着眼泪，冲我笑了笑，“不过，总有一天，你也会爱，你也会痛苦的。”

　　“爱情真的让人这么痛苦吗?”其实，在那一刻，我也已经感到痛苦了。

　　“非常痛苦，非常，像一把刀子，有时候，让人恨不得去死。”那个女孩忽然真的掏出了一把刀子，那把刀子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不是都说爱情是幸福和甜蜜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骗人，全是骗人的，真正的爱只会让人痛苦，让人绝望。你爱的越真，爱的越深，就会越绝望、越痛苦。你爱上一个人，其实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在他面前，你不再有尊严，有的只是卑贱、乞求、屈辱和伤害。爱其实是一种病痛，爱其实就是一个伤口，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就是愈合了，你自己也要忍不住把它撕开，让它流血，因为你忍不住，除非你不爱……”

　　一边说着，那个女孩一边哭。把那个矿泉水瓶子攥得吱吱嘎嘎直响。

　　“那，那就不爱了吧，很多人，没有爱，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可是你已经爱了呀，你已经被爱的火烧过，被爱的冰冻过，被爱的刀割过，你还能回到没爱过之前的样子吗?就像这个瓶子，里面曾经是清凉的泉水，但现在，水已经喝干了，瓶子已经揉烂了，你还怎么让它回到过去。”那个女孩说着，把瓶子狠狠地扔了出去。

　　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之后，那个女孩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吓着你了吧，小孩，对不起，姐姐祝你这一生别爱上任何人。”说着，那个女孩冲我笑了笑。“爱真的太痛苦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月亮。但心中却有了一种陌生的绝望和痛苦。

　　那个女孩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月亮出神。忽然。在她脸上，又浮现出了甜蜜醉人的笑容，好像心中怀揣着一种巨大的喜悦。“小孩，姐姐还是祝你这一生能爱上吧。爱，真的很美。”

　　说着，她向着月亮，轻轻地唱了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深，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叫我思念到如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一遍遍的，那深情真挚的歌声，唱的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在那一刻，其实，我也爱了，我爱上了身边这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来自哪里，去向何方的女孩。

　　在那女孩的歌声中，靠着墙，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月亮淡淡地挂在西边的天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那个女孩已经走了。

　　在我的身边，放了一瓶还没有打开的矿泉水，如同装满了月光，清澈明亮。